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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两万里》第一部第七、八、九、十章

黑色的小白兔 2021-08-16 阅读 106
凡尔纳

作者:凡尔纳

第一部第七章 种类不明的鲸鱼

  我虽然由于意外落水而吓得发慌,但我还是很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的感觉。

   我首先下沉到二+英尺深的水里。我是泅水的好手,但不能跟拜伦、埃德力口·坡那两位游泳大师相比——我虽沉在水中,神志却一点没有昏迷。我两脚使劲一蹬又浮上了水面。

   我浮出水面来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看看战舰在哪里。船上是不是有人看见我掉下水了?林肯号是不是改变方向了?法拉古舰长是不是放小艇下海了?我能不能得救?

   夜色沉黑。我仿佛看到一大块黑东西在东方渐渐消失了,它的标灯远远地熄灭了。这一定是我们的战舰。我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

   “救命!救命!”我喊着,两手拼命划着向林肯号泅去。

   我身上的衣服非常碍事。衣服湿了贴在我身上,使我的动作不灵。我要沉下去了!我不能透气了!……

  “救命!”

  这是我发出的最后呼声。我嘴里满是海水。我极力挣扎,我就要被卷人深渊中了……

  忽然我的衣服被一只很有力的手拉住,我感到自己被托出水面上来了,我听到,我的确听到在我耳朵边响着这样的声音:

   “如果先生不嫌不方便,愿意靠着我的肩膀,先生便能更从容地游泳。”

  我一手抓住我忠实的康塞尔的胳膊。

   “是你呀!”我说,“是你呀!”

  “正是我,”康塞尔答,“我来伺候先生。,

   “就是刚才的一撞把你跟我同时抛人海中来的吗?”

  “不是。为了服侍先生,我就跟着先生下来了!

   这个好人觉得这样做是很自然的!

   “战舰呢?”我问。

   “战舰哪!”康塞尔转过身来回答,“我认为先生不要再指望它了.”

  “你说的什么?”

  “我说的是,在我跳入海中的时候,我听见舵旁边的人喊:‘舵和螺旋桨都坏了’”

  “都坏了?”

  “是的!被那怪物的牙齿咬坏了。我想,林肯号受到的损坏虽然只存这么一点儿,可是,这种情况对于我们是很不利的,因为船无法掌握方向了。”

  “那么,我们完了!”

  “也许完了,”康塞尔安静地回答,“不过,我们还可以支持几个钟头,在几个钟头内,我们可以做不少的事!”

  康塞尔这样坚定和冷静,鼓舞了我的力量。我用力地游着,但我的衣服像铅皮一样紧紧裹着我,很妨碍我的动作,我觉得很难支持下去。康塞尔发现了这一点。

   “我想先生一定会允许我把衣服割掉。”他说。

   他在我的衣服下面放入一把刀子,很快的一下,从上至下把衣服割开。然后,他敏捷地替我脱衣服,我就抓住他泅水。

   很快,我也给康塞尔脱掉了衣服,我们彼此轮流在水上“航行”。

   可是,我们的处境仍然十分危险:可能我们掉下海的时候,人家没有看见,也可能看见了,但因为战舰的舵坏了。不能回到这边来救我们。现在我们只有指靠大船上的小艇

   康塞尔很冷静地这样假设,并计划着随后应做的事。多奇怪的性格!这个冰一般冷的人在这里好像在自己家里那样!

   现在我们唯一的生路,就是希望林肯号放下小艇来救我们,所以我们应该想办法,尽力支持,时间愈久愈好,等待小艇到来。我于是决定节约使用我们的力量,使两人不至同时筋疲力尽,下面是我们的办法:我们一个人朝天躺着,两臂交叉,两腿伸直,浮着不动,另一个人泅水把前一人往前推送。做这种“拖船”的工作,每人不能超过十分钟,我们这样替换着做,我们就可以在水面浮好几个钟头,也许可以一直支持到天亮。

   这是碰运气的事!不过希望在人心中总是根深蒂固的!并且我们又是两个人。最后,我还要肯定一点——这看来像是不可能的——即使我要打破我心中的一切幻想,即使我要“绝望”,现在也办不到!

   战舰跟那鲸鱼冲撞的时间是在夜间十一点钟左右。所以到太阳升起,我们还得游泳八个小时。我们替换着游,游八小时必然可以做到。海面相当平静,我们还不至于过度疲劳。有时,我的眼光想看透深沉的黑暗,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由于我们游泳动作激起的浪花透出一点闪光来。在我手下破碎的明亮的水波,点缀在镜子般闪闪的水而上,就好像一块块青灰色的金属片。真可以说,我们是在水银中游泳了。

   到早晨一点左右,我感到极端疲倦。我的四肢痉挛得很厉害,渐渐发硬,不能灵活运用了。康塞尔不得不来支持我,我们保全生命的担子于是完全落在他一一人身上。不久我听到这个可怜人发喘了;他的呼吸渐渐短促了。我明白他也不能支持很久了。

   “丢下我吧!丢下我吧!”我对他说。

   “丢下先生!永远不能!”他答,“我还要死在先生前头呢!”

  这时候,有一片厚云被风吹向东边去,月亮露出来了。海水在月亮下闪闪发光。这仁慈的月亮重新鼓起了我们的气力。我的头又抬起来。我的眼光向天边各处了望。我看见了战舰。它在离我们五海里的海面,只是模糊不清的漆黑一团。但小艇呢,一只也没有!

   我想叫喊。距离这么远,叫喊有什么用!我的嘴唇肿得发不出声音。康塞尔还可以说话,我听到他好几次这样喊”救命呀!救命呀!”

  我们停一下动作,我们用心听。尽管我的耳朵充血,发出一种嗡嗡的声音,但我觉得似乎是有人呼喊,在回答康塞尔的叫唤。

   “你听见吗?"我低声说。

   “听见!听见!”

  康塞尔又向空中发出绝望的呼喊。

   这一次,不可能有错误了!是有一个人在回答我们的呼喊!是被抛弃在大海中的受难者吗?是撞船的另一牺牲者吗?还是战舰上的一只小艇在黑暗中呼唤我们呢?

   康塞尔用尽最后的力量,托住我的肩膀,我尽力抗拒我最后的一次痉挛,他半身浮出水面望望,然后又筋疲力尽地躺下

   “你看见什么吗?”

  “我看见……”他低声说,“我看见……我们不要说话……我们保留我们剩下的力量吧!……”

  他看见了什么呢?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那怪物来了!……可是那人声究竟……现在并不是约拿躲在鲸鱼肚子里的时代了!

   不过康塞尔还拖着我。他有时抬起头来,直往前看,发出呼喊,回答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几乎没有听见,我的气力尽了,我的手指都僵了,我的手再不能支持我了:我的嘴抽搐着,一张开就灌满海水:冷气侵袭着我。我最后一次抬起头来,一会儿又沉下去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碰到一个坚实的物体。我就紧靠着它。随后,我觉得有人拉我,把我拉到水面上来,我的胸部不胀了,我晕过去了……

  一定是由于我身体受到有力的摩擦,我才很快苏醒过来。我迷述糊糊地半睁开我的眼睛……

  “康塞尔!”我低声说。

   “先生叫我吗?"康塞尔答。

   这个时候,月亮正往西沉,在它的最后光芒下,我看到不是康塞尔的脸孔,但我立即认出是谁了。

   “尼德·兰!"我喊。

   “正是他哩,先生,他是来追他的奖金的!”加拿大人答。

   “您也是在战舰被撞的时候被抛人海中的吗?”

  “是的,教授,但情形比您好些,我几乎是立刻就能站立在一个浮动的小岛上了。”

  “一个小岛吗?”

  “或者更正确地说,是站在你的那只巨大的独角鲸上.”

  “尼德·兰,请你讲清楚吧.”

  “不过,我很快就了解我的鱼叉为什么不能伤害它,为什么碰在它表皮上就碰弯了。”

  “为什么呢?尼德·兰,为什么呢?”

  “教授,因为那个东西是钢板做的!”

  到这里,我不能不振作精神,重新回忆一番,并且检查一下自己以前的想法。

   加拿大人的最后几句话使我心中的想法立即转变了。我很快爬到这个半浸在水中,已经作了我们的临时避难所的生物(或物体)上面。我用脚踢它,它分明是坚固结实、钻不透的硬物体,而不是构成海中哺乳类动物的庞大躯体的柔软物质。

   不过这个坚硬物体可能是一种骨质的·甲壳,跟太古时代动物的甲壳相似,我很可以把这个怪物归人两栖的爬虫类,如龟鳖、鳄鱼、遥龙之类。

   可是!不然!在我脚下的灰黑色的背脊是有光泽的。滑溜溜的,而不是粗糙有鳞的。它被撞时发出金属的响亮声,这是那么不可思议,看来,我只好说它是由螺丝钉铆成的铁板制造的了。

   再不可能怀疑了!这动物,这怪东西,这天然的怪物,它使整个学术界费尽了心血,它使东西两半球的航海家糊里糊涂,现在应当承认,它是一种更惊人的怪东西,它是人工制造的怪东西。

   看到最怪诞、最荒唐、甚至神话式的生物,也不会使我惊骇到这种程度。造物者手中造出来的东西怎么出奇,也容易了解。现在一下子看到那种不可能的事竟是奥妙地由人的双手实现的,那就不能不使人感到十分惊讶了!

   现在不容犹豫了。我们现在是躺在一只潜水船的脊背上,按照我可能的判断,这船似乎有点像一条巨大的钢鱼。对这,尼德·兰也早有他的看法:我们——康塞尔和我——只能同意他。

   “那么,这只船里面是不是有一套驾驶机器和一批驾驶人员?"我说。

   “当然有,”鱼叉手答,“不过,我上这浮动小岛已三小时了,它还没有一点动静。”

  “这船一直没有走动吗?”

  “没有走动,阿龙纳斯先生。它只是随波飘荡,而不是“它自己动。”

  “可是,我们都知道,它移动的速度很大。正因为它有这样的速度,所以就必然有一套机器,和一批操纵机器的人,所以,我的结论是……我们是得救了.”

  “晤!”尼德·兰带着保留的语气说。

   这时候,好像是为了要证明我的论据是对的,这个奇异东西的后面沸腾起来,它现在开行了,推动它的分明是那推进器。我们赶快紧紧把住它那浮出水面约八十厘米的上层。还算运气,它的速度并不十分快。

   它如果就这样在水平面上行驶,我倒一点不在乎,”尼德·兰低声说,“但是,如果它忽然异想天开沉到水底下去,那我的性命就靠不住了!”

  加拿大人说得一点不错。所以,最要紧的是赶快想办法跟里面的人取得联系。我想在它上层找到一个开口,一块盖板,用专门术语来说,找到一个“人孔”;但一行行的螺丝钉很清楚、很均匀,把钢板衔接得十分结实,无缝可寻。

   而且这时,月亮又消逝了,我们是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只好等到天亮,才能想法进入这只潜水船的内部。

   所以,我们的命运是完全由指挥这机器的神秘的领航人的意思来决定了。如果他们潜入水中,我们便完了!除了这种情形,那我并不怀疑跟他们取得联系的可能性。正是,如果他们不能造空气,他们一定要常常到洋面上来,更换他们呼吸的空气。所以,船上层必然有一个孔,使船内部可以跟外间的大气互相交流。

   至于希望得到法拉古舰长来救的想法,现在要完全放弃了。我们被拖到西方去,我估计船的速度相当缓慢,每小时约十二海里。船的推进器搅动海水,十分规律,有时船浮出一些,向高空喷出磷光的水柱。

   到早晨四点左右,这船的速度增加了。我们被拖得头晕眼花,有点吃不消了,同时海浪又直接向我们打来。很幸运,尼德·兰一下子摸到了一个钉在钢背上的大环,我们就牢牢地挽住它,才不至滑倒。

   最后,长夜过去了。我的不完全的回忆不容我将当时的印象完全写出来。单有一件小事现在还可以记起来。就是当风浪比较平静的时候,我似乎几次都听到有模糊不清的声音,好像是从远方传来的不可捉摸的乐曲的和声。全世界的人都无法解释的那水底航行的秘密是怎么一回事呢?生活在这只·怪船里的是怎样的人呢?怎样的机械使它行动有这样惊人的速度呢?

   天亮了。朝雾笼罩着我们,但不久就消散了。我正要仔细观察一下上层形成平台的船壳的时候,我觉得船渐渐下沉了。

   “喂!鬼东西!”尼德·兰喊着,用脚狠踢钢板,“开门吧,不好客的航海人!”

  但在推进器拨水的隆隆声响中间,想叫人听到他的活是不容易的。很幸运,船一会儿又不往下沉了。

   突然,一片猛然推动铁板的声音从船里面发出来。一块铁板掀起了,出来一个人,这人怪叫了一声,立即又进去不见了。

   不久,八个又高又大的壮汉,蒙着脸,一声不响地走出来,把我们拉进了他们的可怕机器中。 

第一部第八章 动中之动

  像闪电一般炔,他们粗暴地把我们架进这只潜水船中。我的伙伴和我,简直连辨明方向的时间都没有。他们走进这浮动的监牢中,心中会有什么感觉,我可不知道:但我自己却不禁打了个寒战,感觉皮肤都冰凉了。我们跟谁打交道呢?无疑地是跟一些新型的横行海上的海盗打交道。

   我们一进去,上面狭小的盖板立即关上了,四周是漆黑的一团。从光亮的地方,突然进入黑暗中,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感到我的光脚是紧紧地踩在一架铁梯上。尼德·兰和康塞尔,被人们抓得紧紧的,跟在我后面。铁梯下面一扇门打开了,我们走进去以后,门就立即关上,发出很响亮的声音。

   关在里面的,现在单单剩下我们了。在什么地方呢?我说不出来,甚至也猜不出来。只见一片漆黑,竟黑到这么一种程度:在几分钟后,就是通常在最黑暗的夜间浮来浮去的那种模糊光线,我的眼睛也一点没碰到。

   尼德·兰对人家给我们的这种款待方式非常愤慨,池尽情地发泄他的愤怒。

   “混蛋!"他喊,“这儿的人待客不亚于喀里多尼亚人!他们只差吃人肉罢了!我才不奇怪呢,不过我要声明,我不会不反抗就让他们吃我!”

  “安静些,尼德·兰好朋友,安静些,”康塞尔平心静气他说,“没到时候,您用不着冒火。我们还没有被放在烤盘里呢!”

  “对,还没有放在烤盘里,”加拿大人答,“但是毫无疑伺,我们已经在烤炉里了。这么黑。哼!好在我的尖板刀还带在身边,用得着它的时候,我是会看得清楚的。这些盗,看他们谁敢先来向我下手吧……”

  “尼德·兰,您不用发脾气,”我于是对鱼叉手说,“暴躁:没有什么用,只会把事情搞坏了,谁知道有没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呢!我们倒不如先想法知道我们是在什么地方。”

  我摸索着慢慢地走。走了五步,我碰到一堵铁墙,墙是用螺丝钉铆住的铁板。然后,我转回来,撞上一张木头桌子,桌子边放有几张方板凳。这间监狱的地板上铺着很厚的麻垫子,走起来没有一点脚步声。光光的墙壁摸不出有问窗的痕迹。康塞尔从相反的方向走过来,碰着我;我们回到这舱房的中间,这舱房大约长二十英尺,宽十英尺。至于高度,尼德·兰身材虽高,也没有能衡量出来。

   半个钟头过去了,我们的情形一点没有改变,就在这时候,我们眼前的黑暗忽然转变为极度的光明。我们的牢狱突然明亮了,就是说,房中突然充满了十分强烈的发光体,我起初简直受不了这种光亮。看见这雪白、强烈的光,我认出,这就是发生在潜水艇周围,很美丽的磷光似的电光。我自然而然地闭了一下眼睛,一会儿又睁开,我看见光线是从装在舱顶上的一个半透明的半球体中发出来的。

   “好了!我们能看清楚了广尼德·兰喊,手拿着刀,作防卫的姿势。

   “是的,我们能看清楚了,”我答,同时提出相反的意见,“不过我们的处境还是跟刚才一般黑暗。”

  “愿先生耐心些。”冷静的康塞尔说。

   舱房的突然明亮正好使我可以仔细地看一下里面的环境。房中只有一张桌子和五张凳子。看不见门户,想是闭得很紧密。没有什么声响传到我们耳边来。在这艇的内部似乎是死一般的沉寂。它是走着呢,在海面上呢,还是在海底下呢?我没有法子猜测。

   不过那个光明的球总不会无缘无故地亮起来。我估计船上就会有人来。如果人家忘记了我们,人家便不会使这所黑牢亮起来。

   我果然没有想错。不久就听到门闩响,门开了,两个人走进来。

   一个是身材短小,筋肉发达,两肩宽阔,躯体壮健,坚强的头颅,蓬蓬的黑发,浓浓的胡须,犀利的眼光,他的风度带有法国普罗丈斯省人所特有的那种南方人的气概。狄德罗认为人的手势是富于譬喻的,真是说的对,现在这个短小的人正是这句活的活证据。可以感觉到,在他惯用的语言中,一定是充满了修辞学中的各种譬喻词汇。当然我并役有机会证实这事,因为他对我讲的是一种特异的、听不懂的话。

   第二个来人更值得详细地加以描写。格拉第奥列或恩格尔的门徒一看他的容貌,可能就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用不着迟疑,我立刻看出这个人的主要特点:第一,自信,因为他的头高傲地摆在两肩形成的弧线中,他那漆黑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人;第二,镇定,因为他的肤色,苍白不红,表示他血脉的安定;第三,强毅,这从他眼眶筋肉的迅速收缩看出来;最后,勇敢,因为他的深呼吸就表明了他的胁活力强。

   我还要说,这个人的样子很高傲,他坚定的眼光好像反映出他高深的思艺。从他整个形貌来看。丛他的举止和表情的一致性来看,根据相面先生的说法,无疑地,他是个但白直率的人。

   我看见这个人在面前,心中自然而然地觉得很安定,我预料我们的会谈将很顺利。

   这个人究竟是三十五岁还是五十岁,我可不能确定。他的身材高大,他的前额宽阔,鼻子笔直,嘴唇平正,牙齿齐整,两手细长,用手相学家的话来说,特别“精灵",就是说。正好配得上他富有情感的心灵。这人可能是我从来没有碰见过的最完美的人型。更有一个细微的特征,他的两个眼睛,彼此隔开略远一些,可以把整个一方景色同时收入眼帘中。这一特点——我在以后证实了——使他的眼力比尼德·兰的还要高强。当这个人注视着一件东西的时候,他紧喳起眉毛,微微合起他宽大的眼皮,这样,眼皮正好圈着眼珠,使得视野的范围缩小,他注视着!好厉害的眼光!远方缩小的物件都被他放大!他一眼便看透您的心事!在我们看来是很模糊的海波,他一目便能了然!他一眼便能看出海底深处的一切情形!

   这两个陌生人,头上戴着水獭皮的便帽,脚上蹬着海豹皮的水靴,身上穿着特殊织物的衣服,腰身不紧,动作起来方便自如。

   两人中高大的一位——他显然是这船上的首脑——注意地打量着我们,一句话也不说。然后转身跟他的同伴谈了一会,他说的话我听不懂。这是一种响亮、和谐、婉转的语言,其中母音的声调好像变化很多。

   他的同伴一边点头一边回答,讲了几句完全听不懂的话。然后他的眼光回过来,好像直接问我。

   我拿法国话回答他,说我不懂他的诸;但他似乎不懂我说的什么,这情形真叫我相当为难。

   “先生就讲讲我们的经过情形好了,”康塞尔对我说,“这两位先生也许可能听懂几句!”

  我重新讲述我们遭遇的经过,每个音节都念得清楚,一点细节都没有遗漏。我说出我们的姓名和身份,然后我正式介绍我们:阿龙纳斯教授,他的仆人康塞尔,鱼叉手尼德·兰师傅。

   这个眼睛又温和又镇定的人,安详地、而且礼貌地、非常注意地听我说话。但他的面容没有露出一点迹象足以表明他听懂了我说的经过。当我说完了之后,他一句话也不说。

   现在只有说英国活试试看。或者他可能听懂这种现在很通行的语言。我懂英语和德语,看书没有问题,可是谈话却还不行。但是,无论如何,总要想办法使人家听得懂。

   “来吧,您来吧,我对鱼叉手说,”尼德·兰师傅,现在轮到您了,请您尽量从肚子里把英国人说的地道的英语拿出来。您想法比我说得更清楚一点。”

  尼德·兰一点不推托,把我讲过的话又讲了一遍,他讲的我差不多都听得懂。内容是一样的,但形式不同了。加拿大人,由于他的性格,说话时很激动。他愤愤地埋怨人家蔑视人权,把我们关在这里,质问人家凭什么法律扣留我们,他引证了“人身保障法”的条文,说要控诉非法羁禁他的人,他全身激动,指手画脚,大声叫喊,最后,他用富于表情的手势,让对方明白,我们饿得要命。

   这却是真话,但我们差不多完全忘记自己饿了。

   鱼叉手很吃惊,因为他的话跟我说的一样,好像也没有为对方所了解。来看我们的这两个人,连眉头也没有皱一皱。很明显,他们既不懂得阿拉哥的语言,也不懂得法拉第的语言。

   我们所有的语言资本都拿出来了,可是并没有解决问题,我很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康塞尔对我说:

   “如果先生允许的活,我现在用德语来讲一讲。”

  “什么!你会说德语?”我喊。

   “这不至于使先生不高兴吧,我像普通佛兰德人一样,会说德语。”

  “正相反,你会说德语,我很高兴。说吧,好小伙子.”

  康塞尔拿他很镇定的语调,将我们的经过情形作了第三次的叙述。可是,不管讲述人怎样把话说得婉转漂亮,音调怎样和谐动听,德语也无济干事。

   最后,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极力想起我早年所学过的语言,我拿拉丁话来讲述我们的遭遇和经过。西赛罗听了,可能要塞住耳朵,把我赶到厨房里去,可是,我也勉强对付着说完了。但结果还是白费。

   我们最后一次的尝试又失败了,这两个陌生人用那不可懂的语言彼此说了几句诸,他们就走开了,甚至于世界各国通用的使人安心的手势也没对我们做一下。门又关起来了。

   “这简直是太无耻了!”尼德·兰喊,他是第二十次发怒了。“怎么!我们给他们说法语、英语、德语、拉丁语,可是这些混蛋就没有一个人懂得礼貌,连理也不理!”

  “尼德·兰,安静些,”我对愤怒的鱼叉手说,“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

  “但是,教授先生,”我们好动火的同伴答,“难道我们就这样饿死在这铁笼子里吗?”

  “算了吧!"康塞尔说,“只要心中放宽一些,我们还可以支持得很久!”

  “朋友们,不要失望,”我说,“我们现在是走在很坏的道路上。你们给我耐心等待一下,先说说你们对于这船的船长和船员的看法吧。”

  “我的看法就是这样,”尼德·兰答,“这些人是混

   “老实的尼德·兰,这个国家在地图上还没有绘出来哩,我承认这两个人的国籍实在很难断定!他们不是英国人,不是法国人,不是德国人,这是可以肯定的了。我倒想说这个船长和他的助手是生长在低纬度地带的人。他们身上带有南方人的特点。他们可能是西班牙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或印度人吗?但是他们的身型还不容许我下断语。至于他们的语言,那是完全无法懂得的。”

  “这就是不懂得各种语言的苦恼了,”康塞尔答,“也可以说世界上没有统一的语言真不方便!”

  “这有什么用呢!”尼德·兰答,“你们没有看见吗?这些人有他们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好像是为了叫好人没法向他们讨饭吃才创造的!但是,在地球上所有的国家,张张嘴,动动牙床,咬咬齿和唇,这意思难道还不明白吗?在魁北克和在帕摩图一样,在巴黎和跟巴黎对面的城市一样,这不就是说我饿了,给我东西吃吗!”

  “呵!”康塞尔说,“真有那么不聪明的人!”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房门开了,进来一个侍者,他给我们送来衣服,海上穿的上衣和短裤,衣服的质料我简直不认得。我赶快拿来穿上,我的同伴跟我一样,穿上了衣服。

   这时候,侍者一可能是哑巴,也可能是聋子——把三份餐具放在桌上。

   千这才像话,看来不是坏事。”康塞尔说。

   “算了吧!”心中忿恨的鱼叉手说,“这里有什么可吃的?至多是甲鱼肝、鲨鱼片,海狗排罢了!”

  “我们看吧!”康塞尔说。

   食品用银制的罩子盖着,两边对称地在桌布上摆好了,我们在饭桌前坐下。很显然,我们是跟有文化和有礼貌的人打交道,如果没有那照耀着我们的电光,我简直要以为自己不是在利物浦阿德费旅馆里,就是在巴黎的大饭店里。可是我得声明一句,面包和酒完全没有。饮水很新鲜、很清凉,但不过是水,水不是尼德·兰爱喝的。在端来给我们吃的肉类中间,有几种我认得是烹调得很精致的鱼:但有几盘很好吃的菜,我说不出名日来,甚至于它们是植物是动物,我都不敢说。至于桌上的食具,更是精美,无可指摘。每一件东西,匙子、叉子、刀、盘,上面都有一个字母,字母周围有一句题词,我们照原来的样式抄在下面:

   MOBILLS iN MOBILD,动中之动!这句题词只要把原来的IN字译成“中”字而不译成“上”字,就正好用在这只潜水船上。“N”可能是在海底下发号施令的那位神秘人物的姓名开头的一个字母!

   尼德·兰和康塞尔跟我不一样,并没有想得这么多。他们在尽量地吃,我立刻也跟他们一样做。此外,我对,于我们的命运也放心了,据我看来事情很清楚,我们的主人决没有意思让我们俄死.

  可是,什么事都是有始有终的,都要过去的,就是饿眷肚子,十五小时没吃东西这样的事也不是例外的。现在矜们的肚子装满了,又迫切地感到需要睡觉了。我们跟死亡连续斗争了一夜,现在想睡觉也是很自然的。

   “说真的,我真想好好地睡一觉。”康塞尔说。

   “我也想睡一睡!”尼德·兰答。

   我的两个同伴躺在舱房的地毯上,不久就呼呼地酣睡了。

   至于我个人,虽然感到有睡觉的需要,可是却不那么容易睡得着。很多的思虑涌上心头,很多不可解决的问题塞满了我的脑子,很多的想象要我的眼睛睁开来!我们在哪儿?把我们带走的是什么奇异的力量?我感到——不如说我以为感到——这船正向海底最深的地方下沉。许多恶梦把我纠缠住了。我在这神秘的避难所里面,窥见一大群没人知道的动物,这只潜水艇似乎是它们的同类,它跟它们一样活着,一样动着,一样可怕!……之后,我的脑子安静下来,我蒙蒙咙陇地幻想着,不久也就沉沉地人睡了。 

  第一部第九章 尼德·兰的愤怒

  我们睡了多少时候,我不知道;但一定很久,因为我们的精神完全恢复了。我醒得最早。我的同伴还没有动静,仍睡在那个角落里,像一堆东西一样。

   从这张硬邦邦的床上起来,我立刻感到我的头脑清醒了,我的精神充沛了。于是我又重新观察我们这间牢房.里面的布置丝毫没有变动。牢房还是牢房,囚徒还是囚徒。不过那个侍者乘我们睡熟的时候,把桌上的东西拿走了。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表明我们的处境就会发生变化,我冷静地在想,我们是不是注定要永远生活在这个囚笼中。

   这种苦难就要临头的思想使我更为难过的是,我脑子虽然不像昨天那样纠缠不清了,可是心口上总觉得特别压抑。我呼吸非常困难,浓浊的空气已经不够我肺部一呼一吸的调换。虽然牢房还算宽大,但很明白,我们已经消耗掉了里面大部分氧气。本来每人每小时要消费一百升空气中所含有的氧,这空气到了含有差不多等量的二氧化碳时,就不能呼吸了。

   因此,给我们的牢房换换空气,是很迫切需要的了,无疑的,整个潜水艇也该换换空气了。

   这使我想到一个问题。这所浮动住宅的首脑是怎样解决换气问题的?他是用化学方法获得空气的吗?是用氯酸钾加热放出氧气,还是用氢氧化钾吸收二氧化碳气呢?真是这样的话,他必须与陆地保持一定的联系才能取得这些化学原料。或者他只是利用高压力把空气储藏在密封的房间里,然后根据船上人员的需要再把空气放出来吗?或者是这样。或者,他是用更方便,更经济,而且更可能的方法,那就是像鲸鱼类动物一样,浮到水面上来呼吸,二十四小时换一次空气。不管怎样,不管用哪种方法,我觉得为了慎重起见,现在应该赶快使用了。

   事实上,我不得不加紧呼吸,把这房间里很少的一点氧气都吸取了,这时候,我忽然吸到一股带海水咸味的新鲜空气,我感到凉爽轻快。这正是使人精神焕发的海风;含有大量碘质的海风!我张大了嘴,让肺部充满了新鲜气体。同时我感到船在摇摆。这铁皮怪分明是浮到海面上来,用鲸鱼呼吸的方式呼吸了。因此我完全肯定了这船调换空气的办法。

   我一边自由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寻找把这种养人的气体送到我们周围的那个东西,或不如说“通气管子”,我不久便找到了。在房门上面,开有一个通气孔,一阵一阵的新鲜空气就从这通气孔进来,填补房中不足的空气。

   我正在观察的时候,尼德·兰和康塞尔,在新鲜空气的刺激下,也差不多同时醒来了。他们擦擦眼睛,伸伸胳膊,一下就站起来。

   “先生睡得好吗?”康塞尔跟平常一样客客气气地问。

   “很不错。康塞尔."我答,”尼德·兰师傅,您睡得怎样?”

  “十分甜美,教授。不过,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弄错了,好像我现在呼吸的是海风!”

  一个水手不可能弄错;我告诉加拿大人,当他睡熟的时候所发生的一切。

   “对!”他说,“这就完全说明了我们在林肯号上看到这条所谓独角鲸的时候所听到的那种吼声了。”

  “不错,足德·兰师傅,这是它的呼吸声!”

  “不过,阿龙纳斯先生,现在几点钟了,我完全不知道,恐怕至少也是晚餐时候了吧?”

  “老实的鱼叉手,晚餐时候吗?恐怕至少是午餐时候了,因为从昨天算起,我们现在是在过第二天了。”

  “这么说,”康塞尔说,“我们是睡了二十四个小时了。”

  “我想是的。”我答。

   “我不反对你的意见,”尼德·兰答,“晚餐也好,午餐也好,不管侍者送来什么,都是欢迎的。”

  “晚餐和午餐都来。”康塞尔说。

   “不错,”加拿大人答,“我们有权利要这两顿饭,在我个人,这两顿饭我都得尝尝。”

  “对呀!尼德·兰,再等一会,”我答,“现在很明白,这些人并不想饿死我们,因为,如果要饿死我们,昨天的晚餐便没有意义了。”

  “是要把我们填肥!”尼德·兰答。

   “我反对您这话,”我答,“我们并不是落在吃人的野蛮人手里!”

  “一次送饭不能作为定论,”加拿大人很正经地答,“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很久就没有新鲜的肉吃了,真是这样的话,像您教授,您的仆人和我,三个身体康健的人的肉……”

  “尼德·兰师傅,您不要这样想,”我口答鱼叉手,“您更不能从这个角度来反对我们的主人,这样只能使情势更加严重,更加不利。”

  “不管怎样,”鱼叉手说,“我肚子饿得要命,晚餐也好,今餐也好,还是不送来!”

  “尼德·兰师傅,”我答,“我们要遵照船上的规定,我想我们的胃口是走在用餐时间的前面了。”

  “是!我们把胃口摆在规定的餐时就好了!"康塞尔安静地答。

   “康塞尔好朋友,在这件事上我佩服您,”性急的加拿大人答,“您不发愁,也不冒火!总是镇定,若无其事!您可骼把饭后的祷告挪到饭前来念,宁愿饿死,也不肯埋怨!”

  “埋怨有什么用呢?”康塞尔问。

   “至少总可以出口气呀!能这样就已经不错了。如果这些海盗——我说海盗是尊重他们,并且我也不愿意使教授不痛快,他不让我叫他们吃人的野人———如果这些海盗认为他们把我关在这气闷的笼子里,而可以一点不听到我、发脾气的咒骂,那他们就弄错了!好,阿龙纳斯先生,请您老实说,您想他们会不会把我们长时间关在这铁盒子里?

   “老实说,尼德·兰好朋友,我跟您一样,知道的不比您多。”

  “那么,您就猜一猜,怎么样?”

  “我想,这次偶然事件使我们知道了一个重大的秘密。如果潜水艇上的人认为这个秘密对他们有重大利害关系,一定要保守,如果这种利害关系比三个人的生命更要紧,那么,我认为我们的生命就危险了。反过来,如果情形不是这样,那么,一有机会,这个吞食我们的怪物就可以把我们送回我们人类居住的大陆。”

  “就怕他们把我们编人他们的船员名册中了,”康塞尔说,“他们就这样把我们留下来了……”

  “留下我们,”尼德·兰答,“一直到有一艘比林肯号更快、或更灵巧的战舰,破获了这个匪巢,把巢中的人员和我们送到船上大桅的横木上,让大家自由自在,尽量呼吸一次空气。”

  “尼德·兰师傅,您想得对,”我答,“可是,据我们知道,人家还没有向我们提出关于这事的建议,我们现在就来讨论应该采取哪一种办法,是没有用处的。我一再说,我们要等待,既然没事就不必随便找事。”

  “正相反!教授,”鱼叉手答,他坚持自己的意见,“一“定要干一下。”

  “哎!尼德·兰师傅,干什么呀?”

  “我们逃。”

  “逃出陆上的监牢都很困难,何况逃出海底的监牢?我看绝对办不到。”

  “好吧,尼德·兰,”康塞尔问,“您怎样回敬先生的反对意见呢?我相信一个美洲人是不会弄到束手无策的!”

  鱼叉手显然很为难,默不作声。在目前的情况下,想逃出去,是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但一个加拿大人应当算做半个法国人,从尼德·兰师傅的回答,就可以看出来。

   “那么,阿龙纳斯先生,”他思考了一会说,“您想想看,那无法逃出监牢的囚徒该怎么办呢?”

  “想不出来,我的朋友。”

  “这很简单,就是自己想办法留在里面。”

  “对呀!”康塞尔说,“留在里面总比留在上面或下面好些!”

  “不过,首先要将看守、警卫和把门的都赶出去."尼德·兰补充说。

   “尼德,兰,您说什么?您真想夺取这只船吗?

   “真想。”加拿大人答。

   “这是不可能的.”

  “先生,为什么不可能呢?说不定会碰到个把好机会.那时,我不觉得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不去利用它。如果这只机器船上只有二十个人,我想,他们是不能使两个法国人和一个加拿大人退缩的!”

  接受鱼叉手的提议比讨论它好些。所以我只作了下面的回答:

   “尼德·兰师傅,到那时候我们再想办法。不过,我求您,在机会到来以前,千万不要性急,千万要忍耐,我们只能有计划有策略的行事,发脾气是创造不了有利条件的.所以您的答应我,要暂时忍耐,不能过于激动.”“教授先生,我答应您不发脾气.尼德兰带着不大能使人安心得语气回答,"我不说一句粗话,也不露一个结果对我不利的粗暴动作,就是桌上的菜饭不按照心中想望的”时间端出来,我也同样不动火。”

  “尼德·兰,这么说,那就一言为定了。”我这样回答了加拿大人。

   随后,我们的谈话停止了,我们各自思考。至于我个人,我承认,不管鱼叉手怎样有信心,我对他的办法丝毫没有什么幻想。我不承认会有像尼德·兰所说的那些机会。这艘潜水艇既然能开得这样稳稳当当的,上面一定有不少人,因此,万一斗起来,我们碰到的对手是强大的。再说,最要紧的是能够自由,可是我们现在根本就没有自由。我简。直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从这关闭得密密实实的铁板房里、逃出去。其次,这位古怪的船长只要有点保守秘密的意思——至少看来是这样——他决不让我们随便在船上自由行动。现在,他会不会用暴力把我们于掉,或者有一天把我们抛弃在某一个角落里?这都是不可知的事。不过这些假设在我看来都十分可能,都可以讲得通,只有那脑筋简单盼鱼叉手才指望能够重新取得自己的自由。

   我看得出尼德·兰因为脑子里想得太多,变得更加激动了。我渐渐听到他喉咙中咕咕着不知骂些什么,我看见他的样子愈来愈怕人。他站起来,像一只关在笼中的老虎。转来转去,用脚踢用拳打墙壁。时间过得很快,大家感觉饿得厉害,这一回侍者并没有来。如果人家对我们真正怀着好意,那现在真是有些过于忽视我们受难人的处境了。

   尼德·兰的胃口很大,他饿得发慌,越来越按捺不住了,尽管他有言在先,我还是怕他一看见船上的人就要发作。

   又过了两小时,尼德·兰愤怒得更厉害了。他叫叫喊喊,但没有用。铁板墙是又聋又哑的。我甚至听不到这只死气沉沉的船上有一点声响。船不动了,因为我不感觉到船身在推进器推动下所发生的震颤。它可能是潜入到大海的最深处,跟陆地毫无关系了。这种阴沉的寂静真叫人骇怕.

  我们受人冷落,困守在这间房子里,这样下去究竟还有多久,我不敢设想。我们跟这只船的船长会见以后所产生的各种希望,现在渐渐破灭了。这个人温和的眼光,慷慨的、够,高雅的举止都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现在,出现密我面前的却是一个无情的、冷酷的怪人。我感到他是没有入性、没有一点同情心的人,是人类不可饶恕的敌人,他琳人怀有永远不解的仇恨!

   但是,他把我们关在这狭小的牢房里,不给我们饭吃。听任我们因此链而走险,是不是存心要饿死我们呢,这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中是这样强烈,我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侵袭着我。康塞尔还是若无其事。尼德。兰就像猛虎般在吼叫。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声响。金属地板上发出脚步声。门锁转动了,门开了,侍者进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冲上去阻止他,加拿大人已经猛扑过去,抓住这个不幸的侍者,把他按倒,扼住他的喉咙。侍者被他那有力的大手掐得都不能透气了。

   康塞尔正要从鱼叉手的双手中把这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侍者拉过来,我也正要去尽我的力量帮着他的时候,忽然我听到下面用法语说的几句话,我呆在那里不动了:

   “您不要急,尼德·兰师傅;您,教授先生,请听我说!” 

第一部第十章 水中人

  说这诺的人正是这船的船长。

   尼德·兰听到这些话,立刻站了起来。侍者被掐得半死不活,看见他的主人一招手,便蹒跚地走出去了,一点也没有流露他对加拿大人的愤恨,这说明了船长在船上有很高的威信。康塞尔不禁有点奇怪,我也吓得发愣,我们默默等待这事的结局。

   船长交叉着两手,靠着桌子的一角,注意地观察我们。他不说话,是因为有顾虑吗?他后悔刚才不该用法语说那些话吗?我们不妨这样设想。

   我们谁也不想打破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用很镇定。很感动人的声调说:

   “先生们,我会说法语、英语、德语和拉丁语。我本来可以在我们初次会见的时候回答你们,不过我想先认识你们,然后再考虑。你们把事实经过复述了四遍,内容完全相同,这使我肯定了你们的身份,我现在知道,偶然的机会使得我碰见了负有出国作科学考察使命的巴黎博物馆生物学教授彼埃尔·阿龙纳斯先生,他的仆人康塞尔以及北美合众国海军部林肯号战舰上的鱼叉手、加拿大人尼德·兰。”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船长向我提的不是问题,我没有必要回答。这人说法语一点不费力,没有任何土音。他用的句子很正确,词汇很恰当,说的话流畅通达。可是我总感。觉不出他是我的法国同胞。

   他继续说下去,他这样说:

   “先生,我现在才再一次来访问你们,你们一定认为我耽搁得大久了。所以这样,是因为我知道了你们的身份以后,要仔细考虑一下应该怎样对待你们,我很迟疑不决。最为难的是你们在跟一个与人类不相往来的人打交道。你们打乱了我的生活……”

  “这不是故意的。”我说。

   “不是故意的吗?”这个人把声音提高了一点回答,"林肯号在海面上到处追逐我,难道是无意的吗?你们上这艘战舰,难道不是故意的吗?你们用炮弹轰我的船,难道不是故意的吗?尼德·兰师傅用鱼叉打我的船,难道也不是故意的吗?”

  “我看得出在这些话里面,含有一种隐忍不发的愤怒。但对于他提出的这些责问,我有个很有道理的回答,我就说:

   “先生,您一定不知道关于您的问题在美洲和欧洲所引起的争论。您不知道由于您的潜水艇的冲撞所发生的各种意外事件,已经哄动了两个大陆。现在我不想告诉您,人们为了解释那唯有您才知道其中奥妙的神秘现象所做的无数假设。,但您要知道,林肯号一直追逐您到太平洋北部海面。仍然认为是追打一种海怪,非把它从海洋中清除掉不可呢。”

  船长的唇上浮现出微笑,然后语气比较温和地回答:

   “阿龙纳斯先生,您敢肯定你们的战舰不是去追击潜水艇而只是追击海怪吗?”

  这个问题使我很难回答,因为,法拉古舰长肯定是不会迟疑的,他一定相信,消灭这类潜水艇和打击巨大的独角鲸,同样是他的职责。

   “先生,您要知道,”这个人又说,“我是有权利把你们当作敌人看待的。”

  我故意不回答。因为碰到蛮不讲理的时候,再来讨论这类题目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犹豫了很久,”船长又说,“我没有任何义务接待你们。如果我要撇开你们,我就不想再来看你们了。我会把际们重新放在曾经作为你们避难所的这只船的平台上,就当你们没有存在一样,只管潜入海中。难道我没有这样的权利吗?”

  “这也许是野蛮人的权利,”我答,“而不是文明人的权利.”

  “教授先生,”船长很激动地回答,“我不是你们所说的文明人,为了我个人才能感觉到的理由,我跟整个人类社会断绝了关系。所以我不服从人类社会的法规。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些东西了。”

  这话说得十分干脆。这人眼中闪出愤怒和轻蔑的光芒,我看得出这个人的生活中一定有过一段不平凡的经历。他不单把自己放在人类的法律之外,而且使自己绝对的独立、自由,不受任何约束!既然人家在海面上和他交手都被他打败了,谁还敢到海底下去追赶他呢?什么船能吃得消他这艘潜水艇的冲击呢?不管钢板多么厚的铁甲舰,哪一艘能吃得消它的冲角的一撞呢?没有一个人能质问他所做的事。如果他相信上帝,如果他还有良心,那么只有上帝。只有良心,是他可以依据的唯一公断人了。

   以上的这些感想在我心中很快地闪过去,这个奇怪的人当时默不作声,潜心思索,好像什么也不理会了。我既害怕又好奇地注视着他,像俄狄浦斯注视人面狮身怪一样。

   经过长久的沉默以后,船长又开口了,他说:

   “因此,我迟疑不决,但是我认为,我的利益是能够与人类天生的那种同情心相一致的。既然命运把你们送到这里来,你们就留在我的船上吧。你们在船上是自由的,但为了换得这种自由——毕竟是相对的自由,我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们只要口头上答应就可以了。”

  “先生,您说吧,”我答,“我想这条件一定是一个正直的人可以接受的条件。”

  “是的,先生,条件是这样。可能因为某种意外的事件,我不得不把你们关在你们住的舱房里,关上几小时,或是关上几天。我决不愿使用暴力,我希望你们在这种情况下,在任何其它情况下也一样,要绝对服从。这样做,一切都由我负责,与你们丝毫无关,因为我不要你们看见你们所不应度看的。你们能接受这条件吗?"

  这样看来,船上一定有很离奇古怪的事,这事是服从社会法律的人不应该看的!那么,在我将来可能碰到的惊奇事件当中,这一定是非同小可的一件。

   “我们接受,”我答,“但是,先生,我要求您允许我向您提一个问题,仅仅是一个。”

  “说吧,先生。”

  “您刚才说我们在船上可以自由,是不是?”

  “完全自由。”

  “我要问您,您所说的是怎样的自由?”

  “就是往来行动、耳闻目见的自由,甚至于有观察船上、一切的自由——某些特殊情况除外——就是跟我们(我的同伴和我)享有同样的自由。”

  显然的,我们彼此都没有领会对方的意思。我于是又说:

   “请原谅,先生,这种自由不过是国徒可以在监狱中走动的自由!这种自由对于我们并不够。”

  “可是,对这种自由你们应当感到满足了。”

  “什么!我们将永不能再见我们的祖国,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亲人吗!?”

  “是的,先生,这不过是使您不再受那世俗的束缚罢了。这种束缚,人们还以为是自由,抛弃了它,不至于像你们所想象的那么难受吧!”

  “好家伙!"尼德·兰喊道,“我决不能保证我以后不想法逃走!”

  “尼德·兰师傅,我井没有要您保证。”船长冷淡地回答。

   “先生,”我说,我不由自主地生气了,“您倚势欺人!太蛮横了!”

  “不,先生,这不是蛮横,这是仁慈!你们是我在战斗以后的俘虏!那时,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把你们送到海底下去,但是我留下你们!你们攻击过我!你们盗窃了世上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的一种秘密,就是我一生的秘密!您以为我会把你们送回那再不应该看见我的陆地上去吗?那永不能!现在我所以要把你们留在这儿,并不是为了你们,实在是为我自己!”

  从这些话可以看出,船长是非常固执的,任何理由都改变不了他的成见.

  “先生,”我又说,“这样看来,您只是让我们在生死之间抉择罢了。”

  “正是这样.”

  “对于这样提出的问题,我的朋友们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说,”但我要声明,我们现在对于这只船上的主人并不受任何诺言的约束。”

  “先生,您并不受任何诺言的约束。”这个神秘的人回答。

   随后,他用比较温和的口气说:

   “现在,请允许我说完我要跟您说的话。阿龙纳斯先生,我了解您。其实,您也许不至于和您的同伴一样,会抱怨这个偶然把你们跟我的命运连结在一起的机会吧!在我喜欢研究的书籍中,您可以找到您发表的那本关于海底秘密的著作。我时常阅读这本书。地上的学问可以使您达到的,在您的著作中已经达到了。但您还不是什么都懂,还不是什么都看见过。教授,让我跟您说,您决不至懊悔您在我船上度过的时光。您以后将到神奇的世界中游历。震惊、奇怪,将是您心情中惯有的状态。,那不断呈现在您眼前的奇异景象会使您百看不厌。我在下一次周游海底世界的时候,(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谁知道?)又要在我跑过许多次的海底下看见我曾经研究过的一切事物,那时您将变为我这一次科学研究的同伴。从这一天起,您将进入一个新元素的世界,您将看见世界上除了我和我的同伴之外任何人都没有看到过的东西,由于我,我们的星球将把它最后的秘密玄给您。”

  我不能否认船长的这些话对我发生了很大的影响,正好说中了我的心事;我暂时忘记了观看这些伟大的东西并不能抵偿我们失去了的自由!我甚至于想搁下自由的问题,留待以后再作打算。所以我只是这样回答他:

   “先生,您虽然跟人类世界不相往来,但我想您还没有公开否认人的情感。我们是被您好心收留在您船上的受难者,我们忘不了您的好意。至于我,如果因为科学的关系可以把自由忘记的话,那我很知道,我们两人的相遇可能给我巨大的补偿。"

  我想,船长是一定要跟我握手,借此表示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但他并不这样做。我真替他惋惜。

   “最后一个问题。”当这个神秘的人物想退出去的时候,我对他说。

   “教授先生,您说吧。”

  “我应当怎样称呼您呢?”

  “先生,”船长回答,“在您来说,我不过是尼摩船长,在我来说,您和您的同伴不过是诺第留斯号的乘客。”

  尼摩船长喊人,一个侍者进来。船长用我听不懂的那种语言吩咐了几句。然后他转身对加拿大人和康塞尔说:

   “在你们的舱房里,正等着你们进餐呢,请你们跟着这个人去.”

  “这个,我不拒绝!”鱼叉手回答。

   于是康塞尔和他走出关了他们三十多小时的这间小房子。

   “阿龙纳斯先生,现在我们的午餐已经准备好了,让我给您引路。”

  “船长,我当然听您的吩咐。”

  我跟在船长后面走,一出房门,便走上一条有电光照耀。的走廊,像是船上的过道。约走了十多米以后,第二道门在我们面前打开。

   我于是走进了餐厅,餐厅内的摆设和家具都十分讲究小餐厅的两端摆着镶嵌乌木花饰的高大橡木餐橱,在架子的隔板上,有价值不可估量的闪闪发光的陶器、瓷器、玻璃制品。金银制的餐具在由天花板倾泻的光线下显得辉煌夺目,天花板上绘有精美的图画,使光线更加柔和而悦目。

   餐厅的中间摆着一桌丰盛的菜。尼摩船长指给我坐的位于。他对我说:

   “请坐,请吃,您已经好久不吃东西了,请不要客气。”

  午餐有好几道菜,全是海里的东西,其中有些荤菜,我简直不知道它们的性质和出处。我承认这些食品都很好,虽然有一种特殊味道,但我也吃得惯。这些式样不同的菜看来都富于磷质,所以我想这一定全是海中的产物。

   尼摩船长看着我。我并没有问他,但他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就主动地答复我急于要向他提出的问题。他说:

   “这些菜大部分您以前都没见过。但您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不必害怕。这些菜很卫生,而且富有营养。很久以夹,我就不吃陆地上的食物了,我的身体也并不见得差。我砌船员——个个都身强力壮——他们和我一样都吃这种食品.

  “那么,”我说,“所有的食品都是海产吗?”

  “是的,教授,大海供应我一切必需品。有时我抛下拖网,等网满得都要断了就把它拉上来。有时我到那看来人没法去的大海中间打猎,我追逐那些居住在我的海底森林中的野味。我的牛羊家畜,像尼普顿的老牧人的一样,无忧无虑地在那广阔的海底牧场上吃草。我在海底有一笔巨大的产业,这产业是由造物主亲手播种的。”

  我有点惊异,看着尼摩船长,我这样回答他:

   “先生,我完全相信您的鱼网能供应这桌上的许多鱼类,我也了解您如何在您的海底森林中打猎,但是我一点不明白在您的菜单上,如何能有肉类——尽管很少?”

  “先生,”尼摩船长回答,“我从来也不吃陆上动物的肉。”

  “不过,这是什么呢?”我手指着一个盘子里还剩下的几块肉说。

   “教授,您以为这是牛肉吗?其实它不过是海鳖的里臀。这盘是海豚的肝,您或者要以为是炖猪肉。我的厨师是一位很精干的炊事员,他善于保藏海中各种不同的产物。猜尝一尝这些菜。这是一盘罐头海参,马来亚人说这是世界上美味无比的食物。这是奶油糕,所用的奶是从鲸鱼类的奶头上挤出来的,糖是从北极海中的一种大海藻里提炼:出来的。最后我请您尝这秋牡丹的果子酱,它的味道并不亚于最蜜甜的果子酱。”

  我一一尝过了,与其说是由于贪食,不如说是由于好奇;同时尼摩船长讲他那不可思议的、似真似假的故事,使我听得心醉神迷。他说:

   “阿龙纳斯先生,这海,这奇妙的、取之不尽的生命泉源,不仅仅给我吃的,并且还给我穿的。现在您身上穿的衣料是由一种贝壳类的足丝织成的,染上古人喜欢的绊红色。又调配上我从地中海海兔类中取出的紫色。您在舱房中梳洗台上看到的香料,是从海产植物提炼出来的。您睡的床是侮中最软和的大叶海藻做的。您使的笔是鲸鱼的触须,墨水是墨鱼或乌贼分泌的汁。现在海给我一切,正像将来一切都要归还它一样!”

  “船长,您爱海吧?”

  “是的,我爱海!海是包罗万象的!海占地球面积的十分之七。海的气息纯洁而卫生。在这汪洋浩瀚的大海中,人们不是孤独的,园为他们感到在自己周围处处都有生命在颤动;海之为物是超越的、神妙的生存之乘舆;海是动,海是爱,正像你们法国一位大诗人所说的,它是长存的生命。的确,教授,自然界在海中也同样有动物、植物、矿物三类。动物在海中可以大量地繁殖,主要的有腔肠动物四类,节肢动物三类,软体动物五类,脊椎动物三类,即哺乳类,爬虫类和成群无数的鱼类。鱼类是动物中无穷无尽的一目……共有一万三千多种,其中只有十分之一是在淡水中。海是大自然的仓库。可以说,地球是从海开始的,谁知道将来地球不是归给于海呢!海中有无比和平的环境。海不属于压迫者。在海面上,他们还可以使用他们的暴力,在那里互相攻打,在那里互相吞噬,把陆地上的各种恐怖手段都搬到那里。但在海平面三十英尺以下,他们的权力便达不到了,他们的气焰便熄灭了,他们的成势便消失了!啊!先生,您要生活,就生活在海中吧!只是在海中才有独立!在海中敌不承认有什么主子:在海中我是完全自由的!”

  尼摩船长正说得兴高采烈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不作声了。他是超出了他惯常的沉默,还是说得过多了呢?霎时间,他踱来踱去,情绪很激动。过了一会儿,他的神经安静下来,他的面容又现出惯常的冷淡神气,他转身对我说:

   “现在,教授,如果您愿意参观我们的诺第留斯号,我愿意为您效劳,我领您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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